一

据说，这位西汉王朝的第七任皇帝，起初叫作刘彘。

彘，就是猪的意思。

当年，鸿门宴上，刀剑乱舞，裹挟着一团杀气，奔向刘邦的脑袋，越来越近。紧急关头，樊哙手持盾牌，闯入军门，遮护刘邦。项羽没有怪罪，反而赞其勇猛，赏赐一个彘肩，也就是生猪肘子。樊哙也不客气，接了过来，放在盾牌之上，拔剑切肉，硬生生地吞咽。

在常人的意识之中，猪并不是一种聪明的动物，甚至有些蠢笨。

那两册被鲁迅先生称为“汉人小说”的《汉武帝故事》、《汉武帝内传》，相传是由东汉史学家班固所作，却有不少情节是班固《汉书》里所没有记载的。这些颇具传奇色彩的情节，远比正史有趣得多，因此广为流传。

遥想当年，汉景帝的夫人王娡有孕，梦到太阳入怀，视为贵兆。不久，汉高祖刘邦又给汉景帝托了一个梦：“王夫人生子，可名为彘。”

估计，汉景帝也不太中意这个“彘”字。可是，祖宗托梦，不得不从呀。

然而，刘彘的名字虽显蠢笨，却是天生聪颖过人，慧悟洞彻，进退自如。

三岁的时候，汉景帝把他抱在膝上，笑着问道：“乐为天子否？”按说，刘彘是汉景帝的第十个儿子，母亲又并非皇后，论资排辈，当皇帝的希望很是渺茫。这句话，不过是汉景帝的随口戏问。刘彘答道：“由天不由儿。愿每日居宫垣，在陛下前戏弄。”委委婉婉，既表达了孝顺之情，又说出了想当皇帝的心思。

四岁的时候，汉景帝的姐姐馆陶公主刘嫖，也就是刘彘的姑妈，把他抱在膝上，指着自己的女儿陈阿娇，笑着问道：“阿娇好否？”据说，刘彘的这位小表姐，生得甜美妩媚，楚楚动人，是个美人胚子。听到姑母戏问，刘彘答道：“好，若得阿娇作妇，当作金屋贮之。”这句话，就是“金屋藏娇”典故的由来。长公主刘嫖闻言大喜，随即订下这门亲事。此后，这位准丈母娘百般运作，一心想把自己未来的女婿刘彘扶上皇帝宝座。

小小的刘彘，不仅嘴巴抹了蜜糖，学识也很出众。某天，汉景帝把他抱到书案之前，考问所读书籍。“乃诵伏羲以来，群圣所录，阴阳诊候，及龙图龟策数万言，无一字遗落。”唉呀，简直就是神童！放在如今，可以直接去读北京大学研究生了。

七岁的时候，由于刘彘“圣彻过人”，汉景帝索性将其改名为“刘彻”。

名字一改，好运气更是挡都挡不住了。

不久，汉景帝废黜了没有子嗣的薄皇后，转立王娡为皇后，刘彻随之荣膺太子之位。

后元三年（公元前年）正月，汉景帝病重，自知不久于人世。思虑再三，汉景帝强打精神，亲自为皇太子刘彻举行了加冠典礼。按理来说，古代男子二十岁行加冠礼，表示成年。当时，刘彻年仅十六岁，还未到加冠的年纪。汉景帝此举，是向众人表达自己对刘彻的坚定支持，某种程度之上，也算是托孤。

“正月甲寅，皇太子冠。”（《史记·孝景本纪》）

建元元年（前年），十七岁的刘彻即位，太子妃陈阿娇喜不自禁地戴上了皇后金冠。本来无缘天子之位的刘彻，能够侥幸坐上皇帝宝座，他的丈母娘刘嫖出力不少。因此，阿娇皇后擅宠骄贵，想要独占后宫恩泽。不过，汉武帝刘彻可不是一个“粑耳朵”，没有被丈母娘和老婆的气势所压服，多情的恩泽雨露，甚至洒向了宫墙之外。

生性骄横善妒的陈阿娇，听闻汉武帝移情别恋的讯息，气得暴跳如雷，多次寻死觅活，几乎丧了性命。正如司马迁《史记·外戚世家》所写的：“恚，几死者数矣”。

当初发誓金屋藏娇，转眼视为陌路之人，怪不得有那么一句话：“男人靠得住，猪都会爬树”。联想起来，汉武帝曾经叫作刘彘，这句怨言莫非是自他而来的？

那么，又是何人令汉武帝神魂颠倒，打翻了陈阿娇的醋坛子？

二

建元二年（前年）三月，野草吐绿，春意盎然。

十八岁的汉武帝刘彻依照惯例，前往霸上祭祀先祖，祈福除灾。

这个霸上，也称为灞上。秦朝末年，汉高祖刘邦还被称为沛公的时候，曾在此地，与西楚霸王项羽对峙。那场有名的鸿门宴，就是在这里摆开的。

后来，霸上改了一个新名称，叫作白鹿原，沿袭至今。由于陈忠实先生所著《白鹿原》极有名气，霸上这个旧名，几乎被掩没了。

在文化潮流之中，枯燥的史书，总是比不上通俗而精彩的小说。不仅表现于霸上与白鹿原，读过《三国演义》的人，可能要以亿来计数，读过《三国志》的人，却只能以万来计数了。

返回京城途中，汉武帝刘彻顺路去看望了平阳公主。

平阳公主，是汉景帝刘启与皇后王娡的长女，是汉武帝刘彻的亲姐姐，也是皇后陈阿娇的表姐兼大姑子。史书之上，并没有留下平阳公主的名字。封建时代，女性的社会地位极低，就算贵为公主，也难得留名。好在，几千年的压迫，终于在近百来年得到解放，局部地区甚至出现了报复性反弹的趋势。

在未嫁之时，刘彻的这位姐姐曾被封为阳信公主。嫁给汉朝开国功臣曹参的曾孙平阳侯曹寿（也称曹时）之后，随着夫家的封邑，改称为平阳公主。

平阳公主是位擅长交际的人物，精心挑选了十余名美貌聪颖的良家女子，养在侯府之中，作为交际花，陪侍往来佳宾，为丈夫曹寿的事业助力。有些场合，石榴裙的效力远胜于黄金。

这天，平阳公主热情招待了皇帝弟弟，丰盛的筵席之上，交际花们莺声燕语，百般妩媚，汉武帝却正襟危坐，全然不理。这番神情，激起了姐姐平阳公主的斗志，她是看着刘彻长大的，自然知道这位弟弟的软肋在哪里。

酒过三巡，平阳公主轻抚手掌，唤出“讴者”，也就是歌女。一曲歌罢，汉武帝刘彻眼睛呆呆地盯着其中的一位婀娜女子。两曲歌罢，汉武帝方才稍微缓过神来。三典歌罢，汉武帝起身，前去“更衣”，也就是去洗手间方便。

侯府的洗手间，就连名称也是高端时尚的，叫作尚衣轩。就在尚衣轩里，汉武帝刘彻“临幸”了那位令他眼睛发直的歌女，地方虽然有些特别，感情却很炽烈。

一番云雨之后，汉武帝刘彻笑盈盈地回到筵席之上，赏赐平阳公主黄金千斤。平阳公主起身谢恩，随后极力称赞那位歌女卫子夫，希望弟弟能够把她接入皇宫之内。那个时候，汉武帝刘彻刚刚十八岁，还没有修炼到肉欲与情感分离的地步，点头应允。平阳公主亲自送卫子夫上了车，并且轻拊其背，嘱咐：“入宫去吧！务必珍重、务必勉力。将来若是富贵了，不要忘记我的引荐之功呀！”

然而，在尚衣轩内临幸卫子夫，不过是汉武帝刘彻的一时之兴。等到卫子夫入了皇宫，汉武帝忙着应付善妒而黏人的陈阿娇，竟把她抛在了脑后，独守寂寞一年有余。

建元三年（前年），汉武帝下诏，将年迈体弱不中用的宫女释放出宫，任其归家或嫁人。卫子夫得见汉武帝，哭着请求将她也释放出宫回家。说来也怪，卫子夫梨花带雨的哀泣，竟惹动了刘彻的爱怜，把她拥入怀中，重温当年的巫山云雨。

此番云雨，偶然播下了龙种，卫子夫因此“尊宠日隆”。（《史记·外戚世家》）

善妒的陈阿娇看到刘彻往卫子夫那里跑得越来越勤快，本已打翻了醋坛子，又听说卫子夫怀上龙种，更是火冒三丈。陈阿娇的母亲馆陶公主刘嫖向来强势，岂肯善罢甘休。于是，派人绑架了卫子夫的弟弟卫青，打算来个“杀鸡儆猴”，用鲜血警告卫子夫，哪个才是后宫的主人。多亏了卫青平素喜欢结交，他的好友骑郎公孙敖率领壮士，将其抢夺回来。

汉武帝刘彻闻讯大怒，丈母娘刘嫖这番举动，阴狠毒辣，胆大妄为，倘若任其放肆，岂不是连皇帝也不放在眼里了？

不过，汉武帝已经初具政治智慧，没有当即反击姑妈兼丈母娘刘嫖及表妹兼老婆陈阿娇，她们的关系网错综复杂，不宜打草惊蛇。

汉武帝下诏，任命卫青为建章监，并加侍中。卫子夫的哥哥卫长君也跟着沾了光，也加为侍中。并且，“赏赐数日间累千金”。（《史记·卫将军骠骑列传》）

卫子夫的长姐卫君孺嫁给太仆公孙贺，卫子夫的次姐卫少儿与汉朝开国功臣陈平的曾孙陈掌关系暧昧。因此，公孙贺与陈掌也跟着受到汉武帝的重用。当然，救了卫青的公孙敖，更是官运亨通了。

“一人得道，鸡犬升天”，古话说得果然不假。

然而，“一山难容二虎”。后宫之中，明争暗斗，更趋激烈了。

三

汉武帝刘彻的薄情寡义，令馆陶公主刘嫖痛心疾首，她曾经多次向侄女平阳公主抱怨：“不是我卖力奔波，刘彻如何能够登上皇帝宝座？如今，他志得意满，却将我们母女冷落一旁，真是忘本呀！”

此时，平阳公主看到自己引荐的卫子夫如日中天，正在期待着回报呢。于是，不冷不热地答复：“阿娇未能生育龙种，所以失宠呀。”

一句话，击在心病之上，噎得刘嫖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
陈阿骄也把失宠的原因归咎为自己不能生育。可是，花费了九千万的医疗费用，苦味的汤药尝了个遍，也未能如愿。

《史记·外戚世家》记载：“陈皇后求子，与医钱凡九千万，然竟无子。”

其实，“无子”只是汉武帝刘彻疏远陈阿骄的一个借口罢了。

真正的原因，在于两人的性情是同样的骄横与霸道，只是恋己，不肯容人。纵使青梅竹马，也绝难有夫妻之间的相敬如宾，更谈不上琴瑟相谐了。

当初，汉武帝刘彻少年登基，实权掌控于他的奶奶窦太后手中。老人家性格执拗，手段强硬，刘彻着实坐了几年傀儡皇帝。直到建元六年（前年）五月，窦太后去世，刘彻才真正过上了皇帝瘾。

自此，汉武帝刘彻始终高度警惕，牢牢捏紧权柄，不容他人染指，对于权贵集团更是心怀防备。

馆陶公主刘嫖的性情，像极了她的母亲窦太后，对于侄子兼女婿汉武帝的事业尤为热心，屡次指手画脚，惹得刘彻暗地里很不开心。

刘嫖的丈夫，是汉朝开国功臣陈婴的孙子陈午，是个典型的高官子孙，在朝廷之中很有些影响力。陈午与刘嫖所生的小儿子陈蟜，封为隆虑侯，娶了汉武帝的妹妹（史称隆虑公主）。

按理来说，刘家皇帝与陈家功臣，那是亲上套亲，结成了连环姻亲，陈阿骄的地位应该是无比稳固的。

无奈，汉武帝的疑心病很重，总是害怕别人觊觎他的皇帝宝座，对于老婆与丈母娘，不肯真正信任与依托。

其实，根据史书之上的记载，陈阿骄虽然有些蛮横与嫉妒，对于卫子夫倒也没有特别的迫害。至少，比起西汉的吕雉与唐朝的武则天，手段还是稚嫩得很。

哦，卫青几乎死于后宫之争，不过，那是刘嫖干的事呀。

相比之下，卫子夫出身贫贱，有她陪在身边，汉武帝刘彻可以睡个踏实的觉。

元光五年（前年），西汉后宫发生了一件大事。

《资治通鉴》记载：女巫楚服等人教唆陈皇后行厌胜之术，施用妇人媚道，事情发觉后，命令张汤深入调查，竟然查出与此事牵连者三百余人，于是废陈皇后。

中国社科院博士后贾丽英认为：“媚道是一种致爱巫术，就是希望利用超自然的神秘力量来获取爱情。媚道的施术方式众多，但大致可分为三类：偶像攻击、祝诅、方技。”

一个失宠的女人，将命运寄托于巫术，企图重新夺回爱情。

最终，得到的却是汉武颁下的诏书：“皇后失序，惑于巫祝，不可以承天命。其上玺绶，罢退居长门宫。”

这座长门宫，据说是馆陶公主刘嫖献于汉武帝的一所园林，却做了自己女儿的孤独居所。命运，总是曲折而离奇。

六百余年之后，南朝梁萧统编著了鼎鼎大名的《昭明文选》，其中收录了一篇《长门赋》。

《长门赋》序言：“孝武皇帝陈皇后，时得幸，颇妒。别在长门宫，愁闷悲思。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，奉黄金百斤，为相如、文君取酒，因于解悲愁之辞。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，陈皇后复得亲幸。”

据其所言，陈阿骄居于长门宫，愁闷悲思。听说成都的司马相如是个辞赋名家，遂奉黄金百斤，请他写篇文章。司马相如的文章感动了汉武帝，陈阿娇重得宠幸。

然而，这篇文章疑点颇多。

“孝武皇帝”是汉武帝死后的谥号，而司马相如早于汉武帝31年去世，根本不可能提前知晓谥号。因此，《长门赋》的作者应该另有其人，只是由于司马相如颇有名气，伪托而已。

并且，汉武帝受到感动，与陈阿娇重修旧好，也与史书记载不符。

历史的真相是：陈阿娇居于长门宫，再未见过曾经许诺将她“金屋藏娇”的汉武帝刘彻。十余年之后，陈阿娇带着满腔愁怨离世，葬于霸陵郎官亭东。

可是，词赋与小说一样诱人，又把史书比了下去。历史，也随之再次模糊起来。

《长门赋》，开骈体宫怨题材之先河，受到历代文学名家的赞赏，誉为中国古代八大名赋之一。

长门，也渐渐演化成了古代诗词之中“宫怨”、“妇愁”、“闺思”的代名词。

到了唐朝，那位善写爱情题材的李商隐，也赋诗一首，开了一个小小玩笑，引出一段浅浅疑问。

“花径逶迤柳巷深，小阑亭午啭春禽。相如解作长门赋，却用文君取酒金？”（唐·李商隐《戏题友人壁》）

四

遥想当年，汉高祖刘邦初定天下，意气风发。

然而，匈奴屡次侵犯边境，烧杀掳掠，丝毫没有把大汉帝国放在眼里。

见此情形，刘邦勃然大怒，派遣大将韩王韩信（史称韩王信）屯兵马邑重镇（今山西省朔州市朔城区），寻机讨伐。结果，韩王信失利，索性献了马邑，投降匈奴。

消息传来，刘邦气得咬牙切齿，随即亲率大军远征。几场小胜之后，刘邦得意地率领轻骑追击，却中了诱敌深入之计，被匈奴的铁骑重重围困于平城附近的白登山上。

“平城之下亦诚苦，七日不食，不能彀弩。”（《汉书·匈奴传》）

白登之围，汉高祖刘邦吃尽了苦头，几乎性命难保，无奈开启了对于匈奴的“和亲”政策。

得了汉朝的厚礼，娶了汉朝的公主，看着汉朝使者的谦恭笑容，匈奴单于有些陶醉了。于是，满口应允睦邻友好的政策，甚至，对着长生天，立下了誓言。然而，一旦草原遭遇灾荒，汉朝救济稍微迟缓，匈奴的骑兵便如蝗虫一般涌向边境，大肆抢掠。

双方的和平如此脆弱，稍有不如意，稍有风吹草动，匈奴就会耀武扬威。

从汉高祖刘邦，到汉景帝刘启，屡受匈奴欺凌，却一直隐忍着。

汉武帝即位之初，仍旧延续和亲政策，奉送厚礼，开通贸易，用大把银子哄着匈奴开心。汉武帝的恭敬，让匈奴很是感到亲切，长城之下，车马往来。

和平幕后，暗藏杀机！

元光二年（前年），雁门郡马邑县豪强聂壹通过大行王恢向汉武帝建议：趁着匈奴没有防备之心，诱其深入，集中优势兵力，一举围歼，彻底解除心腹之患。

听此计谋，汉武帝有些动了心，召集群臣商议。朝堂之上，御史大夫韩安国主张维持和亲现状，继续韬光隐晦；大行王恢则慷慨激昂，力谏驱除匈奴，振兴大汉国威。那番热血陈辞，激起了汉武帝的强国之梦，心似铁坚，遂采纳王恢建议，对着匈奴磨刀霍霍。

聂壹，是个有着官方靠山的土豪，常在汉匈边境做些走私生意，仗着手中有钱，把匈奴军臣单于也打点得心花怒放。此次，他又给军臣单于带来了好消息：“我跟马邑的县令丞吏关系混得很熟，只要略施小计，借着请客或送礼之机，布置手下的弟兄们动起手来，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。然后，打开城门，归降匈奴，诸多财物唾手可得。”

军臣单于是个贪财的家伙，一听有此发财机会，早把和亲约定丢到脑后去了。

军臣单于贪图汉朝的财物，汉武帝却